白楊木沉浮(五)21
發(fā)表時(shí)間:2023-01-11 10:49作者:陳茂森(蓬溪) 作者:陳茂森 “干杯!干!” “干!一口干!” “滴酒一滴,罰酒三杯!” “親不親?酒上分!愛不愛?酒上看!” “感情深,一口呑!感情淺,慢慢舔!” “見面半斤酒,不喝是烏龜!” “人喝半斤酒,敢跳龍床走!” “狗喝半斤酒,敢咬閻王的鳥頭!” “干!酒桌子上興扯不興賴!干干!” 宴會在熱烈活躍的氣氛中進(jìn)行,主人張所長的秘書頻頻向客人們舉杯敬酒。下午的談判雖有眉目,但又陷入僵局。劉木匠愿意出手那根發(fā)光的白楊,但要考慮考慮呢,于是便有了這個宴會。秘書長動用科學(xué)頭腦,設(shè)計(jì)了宴會細(xì)節(jié),請來鎮(zhèn)上各路“神仙”,準(zhǔn)備調(diào)動一切積極因素給消極的劉木匠上堂嚴(yán)肅的酒精課。套出真言,以便醉后處置,用最便宜的價(jià)錢買到最寶貴的木頭。酒過五巡,主人客人紛紛向劉木匠敬酒。 “劉師傅,祝你生意興隆,財(cái)源滾滾,干杯!” “劉師傅,祝你早生貴子,干杯!” .“劉師傅,祝你家庭幸福,名利雙收,干干!” “干!干干干!” 劉木匠紅光滿面,點(diǎn)頭哈腰,受寵若驚。來者不拒,一口氣干了十二杯。這家伙也真是海量,到第十五杯酒下肚,這才醉眼懵懵,搖搖晃晃,秘書長見狀,端酒上前。 “劉師傅,這杯酒三層意思,一是祝你企業(yè)發(fā)達(dá),名揚(yáng)四海,二嘛,祝你妻賢子貴,家庭幸福,后繼有人,三是敬你胸懷寬廣,深明大義,為科研捐獻(xiàn)寶物……” “這,你挽個圈圈來套我么?”劉木匠彎腰把酒杯“呯”的一擱,搖搖晃晃站直,瞪眼朝四周一掃:“我,我劉木匠好久說過‘捐獻(xiàn)’二字?” “這,”秘書長一怔,馬上又笑了:“劉師傅,捐獻(xiàn)嘛也是要給報(bào)酬的,這只是叫法不同嘛,但意義卻重大多了?!?/span> “哦,捐獻(xiàn)就是賣?賣就是捐獻(xiàn)?”劉木匠鼓著兩只布滿血絲的眼睛,一副傻乎乎的樣子,“那,那好,我劉木匠捐獻(xiàn)給科研事業(yè)!干!” 亮了杯底,秘書長豎起兩根指頭,“你看,這個數(shù),如何?” 劉木匠一把抓過酒瓶:“還喝兩杯?不,四杯?酒桌子上只說酒!” 一會,張所長又端酒走過來。 “劉師傅,我們兩家都窮,你看……” 劉木匠歪歪倒倒地立起來,一只手張開舞爪:“你,你是說,你們給不起酒錢,要,要我劉木匠替你們給了?” 張所長鬧了個大紅臉,一個勁地解釋,劉木匠卻一個勁的亂說。鎮(zhèn)秘書抓了酒瓶插進(jìn)來:“你劉木匠莫半空中掛口袋——裝風(fēng)(瘋)!你應(yīng)當(dāng)是公路邊解手,既抓襠(當(dāng))前又看長遠(yuǎn)!” 劉木匠把酒杯一放,反唇為譏:“我不怕你!你老秘書已經(jīng)烏龜變黃鱔。” 眾人齊聲追問:“啥子?” 劉木匠彎腰仰臉豪爽地吞下這杯酒,瀟灑地亮了杯底,抹一把下巴,道出歇后語謎底:“解甲歸田!” 眾人愣一下,爆出一片狂笑。鎮(zhèn)秘書已正式離崗休息。滿屋都在笑,笑得吐酒,吐菜、吐清水,嗆了氣管,嗆了肺,鼻尖上吊著清鼻涕,吊著瓊漿玉液。有人伏在椅圈上哎唷哎唷的叫;有人彎腰反手捶背,有人按著肚腹,張開大嘴欲吐未吐,難受至極。只有老秘書沒有笑,像根木樁孤零零的立在屋子中間,手里還提著酒瓶。忽然,“砰”一聲巨響,酒瓶墜落地上炸裂。屋里馬上一片死寂。這時(shí),鎮(zhèn)長端著酒瓶酒杯走過來,劉木匠突然搖晃幾下,一下癱倒在椅子上…… 把劉木匠扶上床,這家伙仍然一聲不吭。秘書長叫我留下來,陪這家伙一會。我點(diǎn)點(diǎn)頭,明白他的意思,他們很后悔,劉木匠太精明了,將計(jì)就計(jì)裝酒瘋把我們?nèi)己?。他要我留下來摸摸劉木匠的底。我把他們剛送出大門,劉木匠的老婆卻走過來。給我遞個眼色,然后肚子一翹一翹地把我領(lǐng)向一邊,在走廊上,她停住,回過身來: “你們不要理那東西,他是裝醉?!?/span> “他起碼喝了一斤半呀!” “他兩瓶都不得倒樁……” “他裝醉做什么?” “他現(xiàn)在也不曉得自己該咋個辦,他鬼得很,他想摸你們的底……” 我吃驚的望著她。 “陳老師,我這輩子好苦哦……他不把我當(dāng)人看……” 沉默。 “嫂子,他要多少錢才愿賣那根木頭?” 她搖搖頭:“這,不曉得?!?/span> 我不相信。 她說:“真的,陳老師,說了都不怕你笑,他除了晚上睡瞌睡外都不理我,我一天做牛做馬,稍不如意他還又打又罵?!闭f著,她撩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幾塊烏紫的血瘢,她要撩衣襟,又不好意思的放下了,“唉,現(xiàn)在好了,這回我做了檢查,醫(yī)生說懷的是個兒,如果我這回真的生的兒,他就會讓我管家理財(cái)了…… ” 她說著說著卻辛酸的笑起來。 沉默了好一會。 我說:“他這人還是講義氣的。” 她擦了下眼淚,咬著牙說:“哼,你不清楚他,完全是個要人就要人,不要人使尿淋的無情鳥。反正,你要曉得,他是不會真心幫助你的……” 走回屋,劉木匠已睜開雙眼:“老陳……” 我一怔,故作驚訝的說:“你沒醉呀?” 劉木匠嘿嘿嘿一笑:“已經(jīng)醉醒了。老陳,我問你,他們最多給好多錢?” 我想了想:“一萬吧?!?/span> 他說:“還有啦?未必就只給點(diǎn)錢?” 我說:“你還想要啥?是不是嫌少了?” 他雙眼一鼓:“我劉木匠缺錢用么?實(shí)話說,錢,我這輩子基本都夠了;香火,也不得斷了,我老婆馬上要給我生個兒,就是就是……” 我說:“就是想出名?!?/span> “當(dāng)然嘛!人活一世,人家名字都記不住,不枉白活了?” 我說:“你已經(jīng)出名了” 他嘴巴一癟,“那算啥子!人家早就忘了?!边@家伙說著忽然停了下來,從衣袋里掏出一盒“玉溪”,“老陳,你我兩個不是外人了,幫我出個主意啊,咋個才能讓別人一輩子都記住我劉木匠,我劉木匠的名字?” 我點(diǎn)燃香煙:“當(dāng)偉人、總統(tǒng)、科學(xué)家、文學(xué)家、軍事家……” “哎呀呀,莫說了,這些,我下輩子可能都沒得‘板眼’?!眲⒛窘硞?cè)身從枕頭摸出一疊零亂的紙片,我剛伸手去接,他又一下縮回去:“這龜兒小說太難寫了!我開了十多個頭都沒寫下去,寫幾筆肚皮頭就沒墨水了?!蔽殷@得目瞪口呆,這家伙在偷偷學(xué)寫小說!“也是我家沒落了,只上了小學(xué),不然,莫說小說,‘大說’老子也寫得出來……”他停下,抽一口煙又說:“唉,不說了,老陳,我們還是說這頭,讓別個記住我劉木匠,你看還有沒得其它門路……” 我怔怔的望著他,不知該說什么。 劉木匠見我在愣神,叫道:“咦——不幫忙了?你腦殼那么精靈,小說都編的出來,這么個小事就把你難倒了?咦——要‘水’我劉木匠了?我也要‘水’啰!你以為我劉木匠不曉得?你娃兒想借我木頭的光調(diào)回城,我劉木匠不捐木頭要你娃兒搞不成!” 我驀地感到房屋一片搖晃,急得雙手直搖:“這,劉師傅,我突然想不出?。】?,看在我多次幫你的份上,你千萬,千萬要高抬貴手幫我這一回呀!我全家人一定永遠(yuǎn)記住你的恩德……” 劉木匠盯著我,又說:“你娃兒還在寫小說,不是給你吹,我腦殼并不比你笨,也是書讀少了。十五歲那年三伏天,我在這河頭洗澡褲兒衩被居委會主任王太婆繳了。當(dāng)時(shí),這河頭不準(zhǔn)洗澡,一是衛(wèi)生,二是安全。我在河頭給她求情,急得直哭,她理也不理,拿起褲兒往屋頭走。后來,我略施小計(jì),她立即就把褲兒還給了我,而且永遠(yuǎn)也不敢再繳我的褲兒了。你猜,我用的啥子辦法?”劉木匠停下來,望著我。 我當(dāng)然猜不出。 劉木匠掏出一支香煙,獨(dú)自點(diǎn)上:“我硬著頭皮從河頭爬起來,一絲不掛往她屋頭走。當(dāng)時(shí),她兩個大女娃子還沒嫁人,十七八歲了,嚇得捂著臉在屋頭亂跑,她又羞又急,趕忙把褲兒甩給了我……” 我想笑笑不出。忽然我想起一條緩兵之計(jì)。 “劉師傅,我?guī)湍惆堰@篇小說改出來拿去發(fā)表,你把木頭,不,寶貝……” 劉木匠雙眼一亮,但很快又暗了下來,冷笑一聲:“想來騙我?你的東西都發(fā)不出去,幫我發(fā)?就是發(fā)得出去也是半年后的事了,這有個啥子……對了,出版周期。對不起,我們最好是摸到石頭過河!” 又想了半天,我沮喪地說:“劉師傅,我實(shí)在想不出來……” 劉木匠側(cè)過頭來,定定的看了我好一會,驗(yàn)證了我的神情。他又抽一支煙獨(dú)自點(diǎn)燃:“看你娃兒也憋得惱火!還在編小說,等球于零!回去慢慢想,我兩個都想,要是我兩個都想不出,那就莫要怪我劉木匠啰……” 我昏頭昏腦走出家具廠,心中一片凄涼。忽然,一個黑影從暗處閃出來。 我一驚:“秘書長!” “小聲點(diǎn)……” 秘書長壓低嗓門,晃著禿頂四處看看,然后悄聲說:“看見張老頭么?這老頭鬼得很,走著走著,說去拉泡屎都拉不見了……” 我疑惑的望著他。 “劉木匠咋個說?” 我說:“經(jīng)我反復(fù)動員,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不要錢……” 秘書長腳一跺:“好呀!簡直太好了!太感謝你了!叫他就送給我們科委吧,如果這個辦成了,我保證把你調(diào)到我們科委,至少是借調(diào)……” 我望著他默默無言。 秘書長分兩支香煙,點(diǎn)燃:“小陳呀,我今年五十四了,慚愧得很,虛度了一輩子。調(diào)到科委后我一直想干一番事業(yè),但力不從心??!事業(yè)干不成我又求次之,支持干事業(yè)的人,于是成立了這個科學(xué)基金會。但是難??!支持干事業(yè)和干事業(yè)一樣難?。】莆F,贊助難拉財(cái)政又不撥款,基金會成立快一年了才拉到幾千元,其中一半還是靠門口的捐贈箱獲得的。這點(diǎn)錢能干什么?干幾回?我縣好幾個科技拔尖人才都遠(yuǎn)走高飛了。一句話,這里太窮,留不住人!小陳啊你一定要說服劉木匠,叫他把那寶貝就獻(xiàn)給我們科委,這可是千秋的功德呀!這里,我先代表科委全體職工和全縣科技工作者向你致以崇高的敬意……” 秘書長緊緊握著我的雙手,瘦削的臉膛一副悲壯的神情,眼角閃爍著隱隱的淚光。我胸中一陣翻滾,一陣神圣的感覺突然脹滿全身,四周的景物一下子矮了下去。但這種感覺來去匆匆,劉木匠的影子在我眼前一下晃過,我的心情又沉重,憂郁起來。 我說:“劉木匠是有條件的,他想出名”…… “這么個小事,我倆聯(lián)合寫篇文章給他吹一吹,如何?” 我說:“他想一輩子出名,讓人永遠(yuǎn)記住他的大名?!?/span> “這……”秘書長摳摳禿頂,“那,我倆好好想想……” 突然,秘書長瞪大眼睛看著前方,一下閃到我背后:“還有沒有其它的路回旅館?前面有人,他看不清我,你就說是劉木匠廠里的人在送你,明天,把他的鬼算盤打給我聽……” 往前走幾步,我看見前面我單位的大門口確實(shí)立著一個人:張所長。張所長抄著雙手,不停的跺著腳。鼻尖上清鼻涕一飄一蕩。 “小陳,那是秘書長吧?” 我默默無言。 “肯定是他!這老頭鬼得很,假尿,一去永不來?!睆埶L氣憤的說:”這老頭的人格太孬了!他給你說啥?” 我說:“沒說啥。” “哎呦——小陳!你也哄起我來了!你不說我也曉得,那老頭想獨(dú)呑這個寶貝。嘿,你可不要聽他的。上次你去找他,受的氣還少么?這老頭虛偽得很,他肯定要過河拆橋!說定了,你就到我們所來!這又兩個好處:一是樓房修起后我讓你隨便挑,其次,我可以幫你跳到局里,從事你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 我默默的點(diǎn)了下頭。 “劉木匠要多少錢?啥?不要錢?那,干脆我們文管所一家把它弄到手,那老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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