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的日子69
發(fā)表時間:2022-11-26 21:00作者:李秋菊(四川蓬溪) 那年,當(dāng)樹葉隨風(fēng)飄舞,黃菊花遍野綻放的時候,爸爸像村里許多男人一樣,在媽媽淚眼朦朧的目送下登上了去廣東的客車。我和弟弟以為爸爸只是走親戚去了,過幾天就會回來,所以沒有一絲難過與不舍。我們?nèi)f萬沒想到,爸爸這一去就是好幾年,彼此的一切消息都只有靠書信傳遞。 我和弟弟傻傻地像以往一樣,放學(xué)后滿懷希望去村口守候,期待爸爸快快歸來并為我們帶回糖果。哪知,十幾天過去了爸爸還沒回來,只盼回一封信,說他找到工作了,讓媽媽別擔(dān)心。我們就老纏著一天比一天忙碌的媽媽問:“爸爸什么時候回來?”媽媽總是看著遠方,茫然地?fù)u頭:“我也不知道,出門在外,由不得他。”我們就會追問:“廣東在哪?有多遠?爸爸去那里干嘛?他不要我們了嗎?”媽媽說:“聽說在南方,遠得很,大概有一千多里吧,坐汽車要五天哩。你爸是退伍軍人,你二爸介紹他去廠里當(dāng)保安,包吃住,一個月能掙480元,比家里賣頭肥豬的錢還多,我再也不用四處給你們借學(xué)費了,等兩年我們家也可以蓋新房子。”說到這里時,媽媽的眼里閃著奇異的光芒,仿佛她描繪的好日子就在眼前。我和弟弟雖然慶幸以后再也不會被老師留下問什么時候交學(xué)費了,但卻因為爸爸的歸期渺茫而有了淡淡的憂傷和深深的失落。尤其看到別人的爸爸帶著他們趕集,下雨天到學(xué)校為他們送傘,背著他們從又陡又滑的山路回家,而我們姐弟倆只能互相牽著手,抓著路旁的小樹枝,慢慢挪動腳步小心翼翼地走下山坡,那種憂傷和失落就特別強烈。于是,我們常坐在門口的池塘邊,望著村里一座座低矮的瓦房和進進出出的老人、婦女、小孩,還有天上變幻莫測的云彩,互相問:“你說,一千多里有多遠?”然后都回答:“不曉得,大概天那么遠吧?!痹谖覀冃闹校炫c我們的距離難以測量,如同爸爸與我們相隔千山萬水,是我們無法抵達的地方。 從此,身材矮小的媽媽獨自挑起了家庭的重?fù)?dān),我和弟弟也分擔(dān)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wù),玩樂的時間自然就少了。當(dāng)小伙伴們在院子里歡快地做游戲時,弟弟正在灶膛邊被火烤得滿臉通紅,我正學(xué)著媽媽的樣子把切好的豬草往大鍋里堆成尖尖的小山狀。貪玩的弟弟總是急急地投一大把麥草去灶膛里用火鉗壓住,便跑去門邊伸長脖子滿眼羨慕地望著院子里玩得起勁的小伙伴們。我不放心地大喊:“火熄了!”弟弟趕緊退回來,一看麥草燃得正旺,他就生氣地鼓著腮幫子用大眼睛瞪我。我無辜地說:“媽說的燒火不能離開,萬一火掉出來把房子燒了,我們只有去住山洞了?!彼麣夂艉舻啬闷鸹疸Q,在灶膛里亂捅一番,弄得灰塵彌漫,才不甘心地坐下,用手捂住耳朵,把小伙伴們的歡笑聲拒之耳外,只是眼睛還是不時的望向門外。 天色漸晚,遠處的山巒變得隱隱約約,各家的大人陸陸續(xù)續(xù)召回自家的孩子。很快村里的窗戶中紛紛透出橘黃的燈光,像天上的星星。我和弟弟站在偌大的院子里等待還在地里忙活的媽媽回家。 我們家與鄰居家之間隔著一塊空地,堆放著好些用來做地基的大石條。無聊的我和弟弟玩起了躲貓貓的游戲,我穿過空地繞到屋后躲起來,弟弟找了很久都找不到。天色越發(fā)暗了,他急得大聲喚姐姐,我為自己隱藏得好暗自得意,又怕他會哭,就尖著嗓子“喵……喵……”地學(xué)了兩聲貓叫。弟弟立即循聲找來,聽著腳步聲由遠及近了,我準(zhǔn)備在他發(fā)現(xiàn)我時跳出來大叫一聲“哇”嚇?biāo)惶?。忽然,我聽到“砰”的一聲響,接著傳來弟弟的號啕大哭。糟了,弟弟摔跤了!我快步出來扶起弟弟,問他摔著哪了,他邊哭邊說:“額頭?!蔽野参克骸暗艿芄?,別哭了,姐姐給你揉揉就不疼了?!笨墒牵?dāng)我的手撫上他額頭時卻摸到了粘乎乎的液體,我舔了舔手,咸咸的,嚇壞了,一下子六神無主地抱著弟弟,嘴里“媽呀,爸呀”亂叫不止,哇哇大哭起來。 我們的哭喊聲驚動了鄰居,七十多歲的大婆打著電筒來到我們身邊,發(fā)現(xiàn)弟弟的額頭右邊鮮血直流,臉上、衣服上都是血。她心疼地說:“造孽啊,你媽每天就知道早出晚歸忙干活,娃兒也顧不上管?!彼训艿鼙У皆簤芜叺氖^上坐下,拉開路燈,對著坡梁上媽媽干活的地方,扯起嗓子喊:“小劉,你快回來?。⊥迌航O出血了!”媽媽很快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趕了回來。當(dāng)她看到弟弟滿臉鮮血時,驚慌失措地?fù)溥^來抱著弟弟:“天哪,我的幺兒,你這是咋了嘛?”弟弟看見媽媽了倒哭得不那么厲害了,抽泣著回答:“我和姐姐玩躲貓貓,我去找她時摔倒碰在石頭上了。”媽媽的眼淚奪眶而出,一個勁埋怨自己沒有早點回來,才導(dǎo)致了這場意外。大婆勸媽媽:“你別自責(zé)了,你家的地都在山頂上,一個女人,家里家外都靠你,不容易”。媽媽很快鎮(zhèn)定下來,背上弟弟去找醫(yī)生,大婆把電筒遞給我,讓我們照亮。 醫(yī)生住在村頭,我家住村尾。我們一路小跑去醫(yī)生家給弟弟包扎傷口。等我們返回時,村上的人家?guī)缀醵妓耍跓粝够鸬?,格外安靜。偶爾傳來幾聲狗吠,和桉樹上烏鴉“哇,哇,”的叫聲打破了可怕的寂靜。讓人惱恨的是電筒的電池居然沒電了,于是弟弟在前我在后,媽媽在中間牽著我們的手,踉踉蹌蹌地在坑洼不平的田坎上摸索著前行。媽媽不停地輕聲叮囑我和弟弟先用一只腳探好路再走,誰知她稍不留神,一腳踩空,掉進水田里了。我和弟弟哭著想拉媽媽上來,她擔(dān)心我們也掉下去,堅持自己在不算很深的水里掙扎著抓住田邊的草,爬了上來。一身濕漉漉的媽媽在冬月的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牽著我們的手,冰涼冰涼的。弟弟小聲嘟囔:“要是爸爸在就好了?!眿寢尦聊徽Z,隨后一聲長長的嘆息,把我們的手牽得更緊了。 從那之后,媽媽出門前總要再三叮囑我們注意安全,再多的農(nóng)活她也在天黑前回家,只是早上比以前更早出門了。看著整日勞累,日漸消瘦的媽媽,我心里夢里都在呼喚爸爸快回家,我不怕被老師問什么時候交學(xué)費,也不想住新房子,不想每天一醒來就看不到媽媽的身影,不想老是我和弟弟在家。我決定把這些話下次寫信時告訴爸爸,希望他快點回來,這個家實在太需要他了。可寫出來后媽媽不讓寄出去,再三叮囑我們不能把這些事寫信告訴爸爸,怕他擔(dān)心,要說高興的事兒,爸爸才能安心掙錢。 每次爸爸來信,是媽媽最開心的日子。她沒讀幾年書,許多字不認(rèn)識。念信的任務(wù)就落在了上四年級的我身上,當(dāng)我念到“娃兒他媽,我不在家辛苦你了,想你”時,媽媽就滿臉緋紅地一把搶過信“這個不念,這個不念”,她自己翻來覆去看了又看,不認(rèn)識的字就問我。眼睛里閃著淚花,嘴角卻又帶著笑意,讓年少的我們莫名其妙。 給爸爸回信,是我們家一件特別重大的事。媽媽早早收工,飯后一家三口就在昏黃的燈光下,趴在床頭的大柜子上寫信。這柜子是媽媽的嫁妝,是木匠外公親手打造。經(jīng)年累月,紅色的油漆已開始脫落,變得斑斑駁駁。雖然如此,它仍是我家最高檔的家具。我在學(xué)校獲獎的作業(yè)本,成了我們的信箋紙。我們一人撕下一張,因為沒有多的筆,媽媽只好用紅筆,然后我們就各自開始寫信。媽媽要求我們每人寫一封信,把自己想對爸爸說的話寫下來讓爸爸看,但前提是只報喜不報憂,寫好的信她都要檢查。媽媽很神秘地邊寫邊用我的課本遮住寫好的內(nèi)容。她一會兒問我“愛”字咋寫,一會又問我“家”字咋寫……不停地問,我不會的就查字典。我和弟弟很快寫完了,媽媽托腮想了寫,寫了又想,我們等得睡著了,她還沒寫好。睡得正香,她輕輕地?fù)u我:“醒醒,告訴媽媽‘夢’字咋寫?!蔽依У帽犻_眼看看她又閉上眼。媽媽無奈地給我蓋好被子,又去寫信。朦朧中,我看見媽媽時不時望望我們,望望漆黑的窗外,再看看爸爸的來信,字認(rèn)不完,但意思都明白了,然后若有所思地又寫下幾個字??此敲雌D難地寫信,我鼻頭酸酸的,禁不住掉下淚來,吸鼻子的聲音驚動了寫信的媽媽。她走過來摸摸我的頭,喃喃地說:“你也夢到爸爸了吧?是不是他一直在前面走,你使勁在后面追,卻怎么也追不上;是不是我做了一大桌好吃的,我們一家人正準(zhǔn)備高高興興地吃,他卻突然不見了;是不是他從外面回來了,帶回很多很多的錢,我們在新房子里說啊笑啊,醒來他卻仍在千里之外”。接著就有滾燙的液體滴到我的臉上。我假裝夢囈般“嗯嗯”,然后翻身,用被子蒙著頭,任淚水無聲滑落。第二天一早,媽媽急急地問我那些她不會寫的字,我寫在廢紙上,她再一一填入留下空白的地方,一封信總算完成。 在電話還是奢侈品的年代,爸爸不在我們身邊的日子,我們母子三人與他交流的唯一方式就是寫信:我們家收了多少玉米,收了多少稻谷,養(yǎng)了幾頭肥豬;還有我和弟弟考了多少分?jǐn)?shù),得了幾張獎狀,個子長高了多少等等,都被我們趴在大柜子上一一寫進信里,傳給日思夜想的爸爸。從爸爸的回信中,我們也了解到遙遠的南方特別暖和,即使在冬天也如春天般溫暖;來自五湖四海的工友們匯聚在工廠里,不分晝夜地拼命工作,努力賺錢,閑時互相邀約吃肉喝酒,打牌逛街。我們從來沒有告訴爸爸,媽媽的艱辛與無助,我們的思念和期盼。我也知道,爸爸也一定有什么藏在心里沒告訴我們,比如孤獨與無奈。 沒過幾年,因為媽媽身體不好,爸爸終于結(jié)束了打工的日子,回到我們身邊。當(dāng)時,在我幼小而單純的心里,根本無法理解生活的艱難,我想要的只是父母的陪伴,家庭的溫暖,我并不在乎有多少錢,住多大的房子。多年后,我才漸漸明白爸爸丟下我們離鄉(xiāng)背井去打拼,是想盡可能地為我們創(chuàng)造好一點的生活條件,讓我們有機會讀更多的書,有更好的出路。不再像他一樣為了生計,四處漂泊,過著骨肉分離的日子。 作者簡介:李秋菊,筆名:靜雲(yún) 80后,四川省蓬溪縣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兼秘書長,作品散見于《中華詩詞》《子曰詩刊》《詩詞月刊》《長白山詩詞》《星星詩詞》《當(dāng)代詩詞》《詩詞報》《四川群文》《劍南文學(xué)》《東方散文》《文化遂寧》《遂寧日報》《川中文學(xué)》等刊物。 【編輯:楊軍,審稿:顧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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