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庭柚花香

那些年，我們七八戶人住在一個大院子里。房子之間間隔的距離都不遠(yuǎn)，甚至有的只有一墻之隔，房頂上的瓦都是連成一片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一家。我家與二嫂家只隔一條一尺多寬的水溝，她家院壩里那棵高大的柚子樹就長在我的睡房后面，三分之一的枝枝椏椏霸道地擴(kuò)展到我房間上空，開花結(jié)果。

每年三月下旬至四月中旬，是柚子花開的時節(jié)。那些成簇的白色花朵有的婷婷玉立的綻放在枝頭，有的嬌羞地隱在綠油油的大葉子后面。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頂端呈心形，像極了子彈，綻放開來的花瓣或迸開或反卷，黃綠色的花蕊與潔白的花瓣相搭配，顯得格外清新悅目。柚花的香不及月季那般濃烈熏人，也不似梔子花那樣清新淡雅，它清香怡人，總是還未見到花，香味便已鉆入五臟六腑，讓你神清氣爽，忍不住想去探訪它。柚花散發(fā)出的香味吸引來許多蜜蜂，它們像一群浪子，一忽兒親親這朵，一忽兒吻吻那朵，肆意地偷香。

柚花的香味更讓我們院子里十幾個饞嘴的孩子著迷，放學(xué)回來大伙各自從家中搬出一條高板凳和一條小板登，圍坐在院子里嗅著花香寫作業(yè)。寫完后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今年的花比去年開得多還是開得少，根據(jù)花的多少判斷果的多少，猜測著二嫂能分幾個給我們。從柚子開花時起，我們每天在院子里進(jìn)出都會多看柚子樹幾眼，看哪一朵花先謝了，哪里結(jié)出了第一個果子，再看著果子由青轉(zhuǎn)綠再轉(zhuǎn)黃。

村上只有二嫂家有柚子樹，到了九月份，全村的孩子就會格外惦記我們院子里柚子樹上那一個個又大又圓將熟的果子，總會趁大人們外出干活時想方設(shè)法結(jié)伴來偷。防不勝防之季，二嫂與我們這幫院子里的饞孩子達(dá)成協(xié)議，讓我們同她家兩個孩子組成十幾人的聯(lián)防隊，共同守護(hù)柚子，待到柚子成熟時她根據(jù)收成分一些給我們，算是答謝,嘴饞的我們自然是滿口答應(yīng)。她的大兒子當(dāng)隊長，為了鼓舞士氣，隊長決定如果我們誰在追趕偷果的賊娃子時表現(xiàn)突出，到時就會多分得一兩個。為了這一兩個柚子，我們可謂是盡職盡責(zé)，盡心盡力。放學(xué)后，我們一個個腳底生風(fēng)，總是趕在其他孩子前面回到院子。跑到院子的第一件事便是上氣不接下氣地數(shù)樹上的柚子是否少了，然后才開始寫作業(yè)。凡是來我們院子多看了柚子樹幾眼的外人，無論是大人孩子，即使柚花還未開，我們也會警惕地將他列入懷疑對象，特別留意他的舉動。柚子快熟時，若有人敢賊眉鼠眼地盯著柚子看，我們十幾個孩子便會齊刷刷地圍到樹下，瞪著一雙雙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惡狠狠的看著他，用眼神和行動警告他決不可對柚子存非份之想。村上饞孩子三五成群來到院子外，見我們戒備森嚴(yán)，只好找個借口灰溜溜地走了。

人家說捉賊拿贓——眼看著柚子即將成熟，我們一個賊也沒抓住。個個心中不免暗暗著急。后來，立功心切的孩子冥思苦想出一條計策，讓我們?nèi)愕轿堇?，等那些想偷柚子的孩子在爬樹了我們才一轟而上，打他個落花流水，來個人贓俱獲，還說這叫“空城計”。

果然，有四個孩子中計了。他們來到院子邊上伸長脖子?xùn)|張西望，見四下無人，暗自竅喜地互相使了眼色，就撲向柚子樹，爭相往上爬，剛爬了一點的人總是被后面三人扯下來，如此這般東拉西扯好一陣才吃力地全都爬上了樹，指指戳戳小聲議論哪個大一些。這時，隨著隊長一聲響亮的口哨，我們打開房門，舉著細(xì)竹竿、黃荊條子等“武器”，齊聲高喊：“捉賊了”，快速沖到樹下將他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正準(zhǔn)備下手摘柚子的他們，萬萬沒想到我們會突然出現(xiàn)，嚇得臉都白了。拿長棍子的人已不客氣地招呼了他們幾下，疼得他們“爹呀，媽呀”哀嚎不止。棍子短夠不著的也義憤填膺地敲打著樹干或地面助威，以示盡責(zé)。隊長發(fā)話讓他們下來認(rèn)錯，四個人膽戰(zhàn)心驚地梭下樹來，我們雙手握成拳頭，留出食指在自己臉頰上劃來劃去，并像唱歌一樣念著順口溜：“羞，羞，羞，好吃狗，爬樓梯，跘下來，哭兮兮?！彼麄兠婕t耳赤的將頭都快塞到褲襠里了，有的將兩手垂于兩側(cè)不停在褲子上來回搓著；有的把食指放進(jìn)嘴里用門牙輕輕咬著指尖，不時用眼角的余光瞅瞅我們，萬分緊張地猜想我們會如何發(fā)落他們。看著他們的慫樣，我們像打了勝仗一樣充滿了成就感。有的人嚷嚷著要把這事告訴老師，告訴家長，還恐嚇說要打斷他們的腿。他們聽了直求饒，其中一人兩腿夾得緊緊的，用手捂住褲襠，連打了兩個顫，哭著說要拉尿。隊長料定他不敢耍花招，揮手讓他去不遠(yuǎn)處的茅坑，并自豪地說我們太厲害了，居然把人嚇尿了，大伙哄堂大笑。有調(diào)皮的孩子就學(xué)著那人夾緊雙腿，捂著褲襠打顫，故意帶著哭腔說“我要拉尿”，令我們笑得東倒西歪。

待笑夠了，才發(fā)現(xiàn)去拉尿的那個人似一只飛奔的兔子已跑到院外的竹林邊上了。隊長一聲“抓住他的人獎一個柚子”，讓所有人如離弦的箭，全射出了院子。其他三個偷果的人稍一愣神后，立馬撒開腿向院子后面的山上跑去。剛出院子，隊長想起還有三人，回頭一看已不見蹤影，氣急敗壞地大喊：“這三個好吃狗也跑了，大家分頭追，一定要把他們抓回來！”突然我們就亂了，不知追哪一個。狹窄的鄉(xiāng)間小路上，跑在前面的折返回來，撞上后面往前跑的，疼得眼冒金星也懶得計較，咬咬牙各自去追趕賊人。跑上山的人不時丟幾塊石頭下來，讓我們膽怯，不敢上前，只好拿著棍棍棒棒，不甘示弱地邊亂打路邊的草叢邊叫罵，最后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揚(yáng)長而去。去拉尿那個人好像腳下踩了風(fēng)火輪，跑得飛快。五六個人追到村口時，被地里干活的大人喝斥了回來。一個個尤如斗敗的公雞，垂頭喪氣地坐在院子里，抓住賊人向二嫂邀功的計劃又泡湯了，隊長總結(jié)是中了賊人“調(diào)虎離山”之計。    晚上，家家戶戶照例端出稀飯或面條，要么坐在自家門檻上，要么坐在院子邊上的條石上，邊吃邊侃大山。女人們相邀等棉花賣完一起去集鎮(zhèn)上為一家老小添置冬衣；男人們比賽一樣講自己今天挑了幾挑糞到坡頂?shù)纳矫P，今年計劃種幾畝小麥、幾畝油菜，商量著明天是你家用牛還是我家用牛。我們這幫孩子也不甘示弱，抓住機(jī)會，爭先恐后，七嘴八舌地向二嫂講述今天護(hù)果抓賊的事，每個人都添油加醋地把自己描述得英勇無比，以示勞苦功高，祈求多分得一兩個柚子。大人們聽得津津有味，二嫂笑哈哈的一一表揚(yáng)了我們，滿意地承諾今年每家分六個柚子。相比去年的四個，我們興奮得手舞足蹈。二嫂和大人們再三囑咐我們注意分寸，嚇跑那些偷柚子的孩子即可，不能真打，更不可傷人，守護(hù)只是為了防止饞孩子糟蹋了未成熟的柚子?，F(xiàn)在雖然不餓飯了，但肯花一元錢買個柚子吃的，絕大多數(shù)還是城里人，要知道賣十個柚子可以交一個小學(xué)生一學(xué)期的學(xué)費(fèi)了，孩子嘴饞是可以理解的。等分到柚子的時候，我們會帶上一些去學(xué)校與各自的好朋友一起分享，就這樣幾乎全村的孩子都能嘗到二嫂家香甜可口的柚子。    前年清明節(jié)我回了一趟老家，看到從前村上的千余人，要么外出務(wù)工，要么進(jìn)城買房搬走了，如今只剩下不到一百人。大片大片的良田沃土上只零星種了些莊稼，其余的長滿了雜蒿野草。我們院子里早已是人去房空，一間間老屋墻傾門斜，弱不禁風(fēng)的將瓦片抖碎一地。叫不出名字的藤藤蔓蔓、蒿蒿草草已瘋長到階沿上，大有向屋內(nèi)進(jìn)軍之勢。二嫂家那棵柚子樹雖無人管護(hù)，卻依舊長勢良好。白色的小花鑲嵌在綠油油的葉子之間，異香撲鼻而來，蜜蜂“嗡嗡”忙個不停，讓荒涼的院子顯得有了些生氣，讓人不禁覺得“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fā)舊時花。”的詩句就是寫的我們院子。再一細(xì)看，雖已是四月天，樹上卻還掛著三五個熟透的柚子，我慢慢繞過地上一堆堆大大的腐爛發(fā)霉的柚子，那些無人采摘，掉落在樹周圍的柚子腐爛后化成肥料，滋養(yǎng)著柚子樹。抱著樹干稍微用力搖晃，幾個柚子就隨著一些花瓣掉了下來。在底部用手指一摳，就輕松剝了皮，露出粉紅色的果肉，特別的香甜，但我的心里卻五味雜陳。做夢也不曾料到，我們當(dāng)初費(fèi)力守護(hù)的極為稀有的柚子，多年以后，卻爛得遍地都是，原本到處是人，炊煙裊裊的村莊，如今人煙稀少。什么時候開始，曾經(jīng)那些珍貴的東西開始變得無人問津？柚子樹如一位滄桑老人，堅守在這里開花結(jié)果，默默將香味傳遍院子里的每一個角落，不管有沒有人會聞到，有沒有人會吃到。我想，它一定也時常懷念那些年村上那些時時刻刻惦記著它的饞孩子吧？

作者簡介：李秋菊，筆名：靜雲(yún) 80后，中華詩詞學(xué)會會員，四川省蓬溪縣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兼秘書長，供職于四川省蓬溪縣自然資源和規(guī)劃局。小說、詩歌、散文等作品散見于《子曰詩刊》《詩詞月刊》《長白山詩詞》《星星詩詞》《當(dāng)代詩詞》《詩詞報》《四川群文》《劍南文學(xué)》《東方散文》《文化遂寧》《遂寧日報》《川中文學(xué)》等刊物。

【編輯：楊軍，審稿：闌石】